在作家章诒和的《往事并不如烟》中，将“七君子”里唯一的女君子，民国十大才女、中国首任司法部部长史良，和一种叫作“香云纱”的布料联系到了一起。

她写道：“一个炎热的下午，史良又来我家做客。这次，她穿的是用香云纱做的布拉吉(即连衣裙)。她走后，母亲把史良的这身衣服夸赞得不得了。”

一身香云纱的史良，让章诒和的眼前为之一亮，以致几十年后，她仍对之念念不忘：“直到九十年代末，北京的时髦女性在‘怀旧风’的席卷之下，拣起了香云纱。我跑遍大型商厦，终于也找到一件用它做的西式衬衫。面对三百多元的价格，我毫不犹豫地拿下。其实，这不是在买衬衫，而是为了复制出一种记忆。”

在民国另一个才女张爱玲的作品中，也曾把香云纱融进了笔下人物，《沉香屑·第一炉香》里面这样写道：“那人的背影，月光下看得分明，穿着白夏布衫子，黑香云纱大脚裤。”

香云纱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，让民国的女子们如此青睐?

香云纱本名莨(liáng)纱，是岭南地区的一种古老的染色面料。香云纱成衣后，质地轻薄，色深耐脏，穿着不粘身，凉爽舒适，流汗不沾肌肤，两面异色，高贵而神秘。由于穿着行路时，隐隐约约发出妙不可言的沙沙声响，初名为“响云纱”，文人雅士谐其音，美称为“香云纱”。

香云纱，如同它的名字一样美丽，仿佛能让人穿越时空，想象到：穿着香云纱旗袍的民国女子，亭亭玉立，走过古老的小巷。

岭南，自古为越人之地，越人使用薯莨汁浸染织物和皮革由来已久。北宋科学家沈括的《梦溪笔谈》中记载：“《本草》所论赭魁(即薯莨)，皆未详审。今赭魁南中极多，……有汁赤如赭，南人以染皮制靴。”

《广东省志·丝绸志》记载，香云纱特指莨纱，是以桑蚕丝为原料，在提花手拉机上织成的具有扭眼通花的纱罗组织物，经晒莨而成。

顺德，是珠三角腹地，历史悠久，闻名中外的“甘蔗、桑基、鱼塘”，是和谐、循环生态的典范。

塘中之鱼以草为饲，鱼之粪便积于塘底，混合于泥之塘泥是多年生的甘蔗、多年生的桑的最佳沃土。蔗——甘、脆而多汁，桑——柔嫩而翠绿。蔗叶、桑叶，蔗基上、桑基上之青草统统可以喂鱼，这就是和谐的循环生态。

桑蚕丝远胜于“昭君出塞”传至西域的榨蚕丝，珠三角历来与四川、江苏、浙江并列为中国四大桑蚕茧产区，由汉至唐，珠三角已有女子“采桑饲蚕”，“桑蚕织绩”之生产活动，发展至明末清初，顺德便享有“丝都”之称。

桑基鱼塘的珠三角，渔民用薯莨浸泡渔网，使之变得坚挺耐用。渔民在浸泡渔网时，衣服上也染上了薯莨汁。长久劳作在河涌，渔民的衣服与淤泥发生反应，变得黑而光亮，且越穿越柔软耐用。

于是，渔民在浸泡渔网的同时，也浸泡衣服，渐至生产丝绸的农户，也用渔民的方法，浸泡丝绸面料。这便是莨纱绸染整工艺的前身。

明永乐年间，广东就已用薯莨染整、晒制出土蚕丝织物，这就是名扬四海，举世无双的广东特产莨绸的前身。

香云纱作为衣料，清代中期已经盛行于市民生活中，文人墨客多有所歌咏。

嘉庆年间进士冯询笔下就生动地刻画了身穿薯莨衫，身形健美的船家女子划着小艇叫卖荔枝的场景，描摹出一副生动鲜活的市民生活风俗画：“薯莨衫窄笠丝堆，装束随宜笑口开。午睡乍醒魂梦脆，绝清三字荔枝来。”

道光年间，南海开始织造土蚕丝平纹织物——绸，经晒莨染整后便是莨绸;清宣统元年，佛山有晒莨户9家，工人约200名。莨绸主要远销欧美、印度、南洋等地。

民国四年，南海首创具有扭眼通花的桑蚕丝织物，小提花者称“帐纱”，大提花者称“云纱”，统称为“纱”，经晒莨后即为莨纱，其时，南海、顺德、广州等地相继开设了织造白坯纱和晒莨的工厂，或单独从事晒莨工艺的晒场，珠三角呈现出莨纱生产的欣欣向荣局面。

经过晒莨后的“莨纱”，就是后来俗称的香云纱，这是广东丝织行业具有深远历史影响的创举，和划时代意义。

香云纱的染整技艺即晒茛，是采用植物染料——薯茛汁对丝绸织物染色的工艺。晒茛工艺流程十分繁复，完全靠手工制作。须经过坯绸准备、浸薯茛水、晒茛、封茛水、煮炼、过河泥、水洗、拉布、摊雾、卷绸、整装入库等14道主要工序。

经过浸、洒、封、煮、过河泥、水洗等在内的“三洗九煮十八晒”，要历时15天左右，才能完成染色过程。

晒茛受阳光影响极大，7月到8月上旬由于日照强烈，气温过高，所晒纱绸会变硬发脆，不宜开工;11月后因北方干燥的季候风南下，也不宜晒茛。因此，一年内只能在4至10月制作香云纱。

洒、封、煮过程中，薯茛水的浓度，完全靠工人的经验来掌握调整。香云纱，不同于其它的旗袍面料，它如同农作物一般需要阳光和泥土，纱坯、天气、泥土的不同，造就了香云纱品质的不同，世间也没有两块一样的香云纱。这也是香云纱的魅力和价值所在。

“人法地，地法天，天法道，道法自然”的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所揭示的宇宙观，“天、地、人万物和谐相处，循环演进”的价值观，顺德香云纱演绎得淋漓尽致。

作家梁颂昇曾经为香云纱写过优美的赞文：天有时，地有气，材有美，工有巧，合此四者，可成莨绸“自然、劲力、含蓄、东方神韵无限”。

在民国，香云纱的价格，相当于三倍左右的棉布售价，属于那个年代的中高档产品。而在古代，每匹香云纱售价白银12两，属于较为贵重的纺织产品。

香云纱，虽然看起来色彩沉重，其中却暗藏着一种含蓄的美丽，暗暗的花纹被镶在深沉的颜色之中，当阳光照射在香云纱上时，便能看到它的花纹凹凸变化。

穿着时间越长，浣洗次数越多，香云纱旗袍就愈加细腻柔软，其色泽也变得愈发古朴深邃。这正是香云纱的生命力，也是中国传统技艺的生命力。

曾经有人说：“感觉上，香云纱是哪种女人穿的呢?陆小曼应该是一个，王映霞也应该是一个——不算华贵，但非常讲究，有点慵懒，有点颓废，很女人，很私密，文艺味道重，但又不是文学。”

身着香云纱，体现着传统而内敛优雅的形象，绽放着无拘无束的美丽，在布料的摩挲间，缓缓流动着一种情愫、一段历史、一种文化。香云纱色泽深沉优雅，透气清爽，成了民国时髦的女子服饰用料，制成旗袍，有着浓浓的民国风范。

张爱玲在《金锁记》写道：“七巧穿着白香云纱衫，黑裙子，然而她脸上像抹了胭脂似的，从那揉红了的眼圈儿到烧热的颧骨。”看似不经意的几笔，早已将这雅致的香艳，表达得尽致淋漓。

(图片来源网络，版权归原作者平川所有)